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插科打诨的话不多说了,我想重点谈谈到底为啥这样:为什么主流相声不好笑了,中国足球却越来越搞笑了。先说足球吧。作为一个小学二年级就挂靴的人,我绝对我其实没有资格谈太多。但我又认为我的足球生涯过早夭折的责任也不全在我。我的小学今天想来其实也蛮奇怪的——学校明明有一个很大的操场,两头还装模来做样的立了俩球门,但老师却反复警告过我们:不允许带足球到学校来,活动课、体育课上组织球赛更是严重的违纪行为。带球到学校的组织者要被“请家长”。这个规矩没有被明文写到校规里,但各班班主任都会在班会上反复申明,堪称小学版的《第22条军规》。它怎么来的没人知道,直到我离开那学校很久以后,才隐约听说一点传说:原来那俩球门当中有一个正对着校长办公室的窗户,本来也挺远的。但在某个遥远的、学校还让踢足球的时代的某一天、某位天赋异禀的同学起脚远射,较劲儿大了一点,居然踢出了一记青春mini版的世界波,正砸中校长办公室的窗户……听上去很像哈利在麦格院长窗前秀的那一把。不,和你想的不一样。窗户没碎,校长也没生气。就是把几个肇事者叫过来说了两句,不置可否,只是临了随口又一问“你们哪个班的?”但就这句话,就把该班的班主任老师给吓怕了,开了个班会,此后严禁该班男生再踢足球:活动课,你们可以干点别的么!跟女生一样,丢沙包,跳皮绳,多好,还安全。这个规矩后来陆续传染给了其他各班、各年级。从那以后,我们学校的球场就彻底摆设化了。时间过去这么多年了,我觉得我也能理解我的老师们,她们都是兢兢业业的一线教育工作者,领着并不算多丰厚的工资,管着一帮熊孩子,既要对家长负责,把孩子管好,又要对校长负责,年末评个先进,多发点奖金什么的。而在那个体系内,想评先进,最重要的要求就是“不能出乱子”,在这种视角下,足球这种激烈的身体对抗项目,天生就是乱源所在,把校长窗户踢碎了,可能还是小事,万一要是把哪个孩子踢坏了踢伤了——当时城市的独生子女政策下,这些孩子可都是家里的独苗,家长要是找上门来,学校可就没有安生日子过了。这样的事情其实在我人生中还真就发生过;我的高中设施条件原本更好,操场中央居然原本是一片足球草坪。可是就在我升学入校的那一年,学校紧急把草坪铲了,浇上水泥,改成了篮球场。为啥呢?原来那一年暑假有学生在草坪上踢球,一个不小心,足球打到了一个学生眼睛上,医院一查,视网膜脱落了,孩子一只眼瞎了。家长当然不算完,让踢球者和学校都赔了一大笔钱。学校吃一堑长一智,赶紧把草坪给铲了,之前一直拿来标榜的“足球传统”也不敢要了。后来操场就改成了类似这种。上大学后,我上经济学课,发现这其实是个再简单不过的博弈论问题:对于校方而言,他们可以选择鼓励学生踢球或者禁止学生踢球,可是鼓励学生踢球,这对老师和校长们其实没有任何好处。因为在现行教育体制下,就算学生里真能出一个梅西或者C罗,那是十几年以后的事儿,现任校长甚至教委主任都估计早就调走了,给学校长了脸也跟他们没关系。但与之相反的,如果学生因为踢球出了差池,麻烦马上就会找上门,老师的工资,学校的声誉,领导的仕途,都会受极大地影响。收益全无,而风险极高,换你是校长,掌握了在学校内说一不二的权力,你怎么选?当然是教育孩子们都别踢球了,有时间还不赶紧多做两套《五年高考三年模拟》,考个好大学,学生有前途,家长能放心,老师得奖金,校长有面子,四全其美,何乐而不为呢?所以我一直觉得有人一输球就抱怨“中国十四亿人,还挑不出十一个踢足球的?”这话很不负责任。在足球这事儿上,我们真有十四亿人么?至少我们这一代,多少足球少年在小学时候就被老师的说服教育和邻桌的小报告下,早早挂靴了。那会儿,踢足球跟课间追逐打闹、揪女孩辫子、丢石子砸老师玻璃一样是违纪行为,要扣小红花的。我们大多数学校的文化氛围,就是教育孩子别添乱,别惹事儿,严守校规校纪,让胸前的红领巾更鲜艳一点。你可以想一下,如果让乌姆里奇当霍格沃茨的校长,我觉得英格兰魁地奇球队一定能打出国足的风采。那这种情况现在改了吗?很难说,听说前几年在上级的命令下,一些城市和学校开始搞起了“足球试点”,让孩子加强足球培训也纳入了校长和老师们的KPI了,可是这种手段真的会有效吗?网上传过这样一张图:《一图看懂中国足球为啥搞不好》。不,你别觉得学校把足球搞成了“足球操”很奇葩,用“理性经济人”的角度去考虑,这是校方最合理的选择——是的,开展“足球培训”是他们接到的上级的指示,可是“别出事儿”依然也是他们对学校管理的刚性要求啊!既然踢足球担心出事儿,“足球培训”又不能不搞,那怎么办呢?搞个“足球操”么!你不能说它不算足球培训吧,孩子,户外活动,足球,啥都有,完全足够拿来交差了,还能保证花费最低管理成本的安全、不出事故。唯一的问题,是这么“练”足球,对我国足球事业的发展,似乎是屁用都没有。3
其实你仔细想一下,类似“足球操”这种求稳而应付差事的劳什子,在我们身边还有很多——比如,前天晚上姜昆老师讲的那个相声,严格说就是相声界的“足球操”。这个相声的其他的问题,这两天网上吐槽的人太多,我就不说了。单说一点,这个相声的定名。姜昆老师虽然总说他要讲“新相声”,但从这个相声的框架结构来说,看得出他走还是传统相声《学聋哑》《学叫卖》《学小曲》《学方言》那种“学xx”那个套路。那么按照传统定名思路,这个相声显然应该叫《学方言》或者《学粤语》。可是姜昆老师偏偏不这么起名,他管这个相声叫——《欢乐方言》。虽然全程听下来,这相声一点都没让人觉得欢乐。但这个改名是很精明的。因为传统的《学xx》,这个“学”字就是有一种淡淡的嘲讽在里面,好似阿Q回了未庄,跟王胡等人学城里人管板凳叫条凳,煎鱼里放葱丝。老相声的《学xx》,其实用的是老北京、老天津们那种淡淡的地域优越感,把包袱抖响。姜昆老师其实是明白人,他知道这其中的嘲讽意味有“地域歧视”之嫌,所以他果断把名字给改了。当然,虽然名字改了,说粤语的人听了这种相声还是会觉得受了冒犯。有广东朋友那天就直接私信我,说“小西,我们广东人压根不是那样说话的!”这当然是对的,如果这个相声的本意就是为了不带偏见的介绍方言,为什么不找一个正宗广东人,直接上台去介绍呢?中国这么大,能讲流利普通话,又把这事儿深入浅出说明白的广东人,我相信一定是有的。只能说,“学xx”这个题材,本来就是为了揶揄而生的,任姜老师自带一身绿坝娘般的“净化”神功,也改不了其根性。但是我们又不能不佩服姜昆老师的这个能耐。他敏锐的把握了“晚会相声”最需要把握的的哪个点——别惹麻烦。现在有人说,姜昆这个相声,其实年的时候就在曲苑杂坛说过了,年,加拿大人大山还改编又说了一遍。在相声界,冷饭热炒本来倒也没啥,但如果你真去找来之前两个版本看,会发现年这一版中,姜昆把这个相声里所有暗含嘲讽、揶揄的小段落,都挑走了,挑的都像国宴厨师给外宾挑鱼刺一样仔细。这导致这个相声味道全无。但你能说这是他的失败吗?不,这恰恰是他的成功。是的,晚会相声和正经相声最大的不同,就是其实你不用在乎包袱响不响——那个现场效果的是可以请观众配合出来的。可是你若为了抖包袱讽刺了张、揶揄了李,得罪了王二麻子,揭批了某种丑恶现象。那造成的麻烦可能是不可控的。所以在一个好笑但得罪人的相声和一个不好笑但安全的相声之间,导演一定会选择后者——就像中小学的校长们,不允许孩子踢足球,却让他们去跳足球操一样。4
是的,从某种意义上说,足球与相声,这俩事儿其实是很相似的。他们本质上都是野性、自由、但也是容易惹麻烦。在现代足球的发源地英国,足球最早就是一帮荷尔蒙过剩、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人,在狭窄的中世纪街巷里追着皮球踢起来(听说现在拉美、非洲还是这么踢),两帮人打着打着踢起来、或者踢着踢着打起来的情况都很常见。从12世纪到16世纪,光英格兰国王就先后四次发布过“足球禁令”,指责足球是“乱源”,有伤风化、毁坏公物,严厉禁止伦敦市民再踢。但后来英国王权衰落,老百姓越来越不把“王法”当盘菜了,足球这才发展起来。是的,从某种意义上说,足球在近代英国的兴盛,其实是国家“城市治理”失败的一个产物。如果英王或者伦敦市长有我们小学班主任对我们的那种管束力,这个运动是压根不会兴起。而这个出身,决定了足球的那种独特的气质,足球比赛的规则特别类似英国的习惯法,它是后天的、累加的、法无禁止即许可的。一个天才的球员可以在球场上、在既有规则允许范围内任意的发挥自己想象力——就俩球门,双方十一个人,你凭本事踢吧,踢进去就算你赢。不问你到底是绅士还是流氓。甚至正经赢不了的美国人,还一度抱起足球往对方球门里冲,发明了他们的“美式足球”(橄榄球)。因为当时的足球规则,好像确实没规定有人可以这样打破规矩。从某种意义上说,橄榄球其实就是对足球的另一种理解——把人体体能自由的发挥到极致就行,你(当时)没说非得用脚踢啊。所以,若说足球比赛最排斥哪种思维,那一定是“管束思维”,管理者怕出乱子,干脆把球场铲掉;孩子们踢球时害怕砸了张家的窗户,撞坏了李家的公子;选进国家队以后,球员们想的还是:这场球是热身赛,对付对付得了;那场球领导很重视,“打平即可出线”……这规矩就太多,第一个国家如果要带着这么多条条框框去踢足球,那铁定是踢不好的——因为从文化气质上说,以“不惹事儿”为最高信条的咱,与自由奔放的它,本来就是“八字不合”的。相声其实也是一样的,它也是一种野性、自由的运动——只不过是口腔运动。相声诞生于清末,那段日子兵荒马乱,对穷苦人来说,唯一的好消息,可能就是官府的管束不那么严厉了。所以他们走街头卖艺,靠拿自己或别人开开涮逗大家乐一乐。“台上无大小,台下立规矩”,几千年来只要你不落草为寇就无时无刻不讲规矩、明尊卑、分大小的中国人,总算在相声这点方寸天地里获得一时“没大没小”的解脱与释放。所以相声才能在半个多世纪里迅速受到民众的喜爱。可是,如果你硬要在相声里也弄些条条框框,这也不敢讲、那也不能说……那这个相声也就不用听了。想受教育,直接去大学上课不好吗?干嘛非听相声呢?就像若想强身健体,直接做体操、跑步不行吗?干嘛非踢足球呢?自由是人的天性,如果没有对自由奔跑、追逐的肯定与热爱,那么踢足球就成了一种容易砸人窗户的劳什子运动。如果没有对自由嘲讽、戏谑的肯定与热爱,那么说相声也就成了一种容易祸从口出的废话文艺。所以,这其实无非是个选择问题,你到底是要在绿茵场和戏台上,少一点规则的管束,挥洒野性与自由的热情?还是只要在这这里也追寻极致的安全、不惹事?重复一遍,这就是个选择问题。选就是了。如果我们的选择是后者,那我觉得,我们也不必再琢磨强扭足球和相声的颓势,因为它们的价值观与我们就是相互抵触的:何况这说白了就是两个文体活动而已么,就像“工业党”说的“足球兴盛与否,与中国国力崛起相比不值一提”。也像郭德纲说的:“那能咋办呢?元杂剧不就没了吗?没了就没了呗。”只不过,足球和相声,之所以受人喜爱,是他们是响应了人们心底的那种欲望与冲动——自由奔跑,追逐的欲望,让我们想踢球;自由嘲讽、解构的冲动,让我们想听相声。少了这两种东西的陪伴,我们的生活会不会因为少了点什么,而感到一丝丝不快呢?会不会让我们的族群,更缺少了某种幸福生活所必须的气质呢?这,可能就是选择的代价吧——每种极致的选择,总会有极致的代价。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合集#个上一篇下一篇